比尔・盖茨访谈：人类需要一个能源奇迹
在西雅图东边，可俯瞰华盛顿湖的办公室里，比尔・盖茨（Bill Gates）拿起便签本，用左手在本子的左右两侧各画了一个对内的箭头。他说，左边的箭头表示各国政府大幅提高研发支出，以激励人们发挥聪明才智应对气候变化。“推力是研发，”他说。然后他指着右边的箭头说：“拉力是碳税。”在两个箭头之间，他画了几个方框表示不同的领域，比如新技术的部署。他认为，私人投资者应该为这些领域买单。他已经承诺拿出20亿美元。
比尔・盖茨
“没错，政府将会有点无能。”他直率地说，仿佛这是显而易见的小事。“但私营部门大体上也无能。风险投资人投资的公司中，有多少表现糟糕？目前来看占大多数。”
盖茨正在单枪匹马地开展一场全球游说活动，敦促人们去完成一件规模空前的大事：他希望人类找到办法阻止全球气候变化，加快向新能源的过渡。这种过渡通常需要100年或更长时间。盖茨认为，想要达到国际协议设定的目标，即让全球平均气温比工业化之前只高出2摄氏度以内，那么到2050年，富裕国家不能再向空气中排放二氧化碳，中国和美国这两个排放温室气体最多的国家更要以身作则。
研究能源模式的人说，我们正在从石油和煤炭逐渐过渡到天然气。天然气这种燃料的碳排放量要少得多，但仍然会加剧全球变暖。盖茨认为，我们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必须跳过天然气，直接过渡到一种可适用于全球的无碳能源，而实现这一点的最好办法就是“以异常快的速度”推动创新。
前段时间，《大西洋月刊》记者詹姆斯・本尼特（James Bennet）采访了盖茨。在气候变化是否属实的问题上，美国政客甚至无法达成共识，更别说如何应对了。对于这样的争论，他显得很不耐烦，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如果那些政客连数字都看不懂，这说明代议制民主有很大问题。”以下是采访记录的精简版，经过略微编辑。
去年12月，在巴黎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各国就减少温室气体排放作出了新的承诺。这是否意味着气候变化问题已经引起了全世界的重视？
作出承诺固然好，非常好，但那些承诺不具有约束力。就算它们全都兑现，也远远不足以实现二氧化碳减排目标，让全球气温升高幅度限制在2摄氏度以内。我认为，我们所需要采取的措施比这些承诺多出两倍以上。
关于这个问题，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如果某个国家说“我们得弄一个到2050年将二氧化碳排放量减少80%的路线图”，那他们可能会承诺“到2030年将减排30%”。然而实现30%的减排幅度比80%要容易得多。困难的事情都被留到了2030年之后。就算是这些2030年要实现的承诺也根本不够，而且其中很多承诺都不会兑现。
为什么自由市场发展新能源的速度不够快？
因为没钱可赚。即使新能源和传统能源一样便宜，并且不会排放二氧化碳，但新能源充满不确定性，而传统能源经过了事实的检验，经营规模大得惊人，并且解决了各种各样的监管问题，比如“那些煤灰怎么处理？”和“如何保证安全？”要是没有可观的碳税，创新者和传统能源提供商就没有改换门庭的动力。
从总体上来看，投资能源的动力相当有限，因为这个行业不同于数字产品，后者被采纳的速度非常快，在商业机密没有泄露或者拥有20年专利保护期的情况下，可以获得难以想象的巨大回报，而能源领域几乎所有的发明都是在20年后才实现大规模使用。因此，能源创新者的财务状况都不是很好。能源进步带来的回报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落入个人创新者的腰包，因为这是个非常保守的市场。比起政府和私营部门都大力投资的医疗和数字产品，能源的研发投入极低。
从历史上来看，能源过渡要花多长时间？
令人惊讶的是，密集的能源使用和现代文明的发展同步。在19世纪之前，人类生活方式、寿命和粮食种植方面的伟大进步并没有使人类文明发生剧烈变化，直到英国在19世纪开始使用煤。煤取代了木材。但从木材过渡到煤花了五六十年时间。
如果只从经济的角度来考虑，如果没有全球变暖的问题需要担心，那么缓慢但坚定的过渡速度是可以接受的。看看那些预测，它们全都在说同一件事：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天然气继续增长，煤和石油继续萎缩。但要知道，这是每年1%这种幅度的变化。如果从温室气体的角度来考虑，如果看看预测，每一年，我们都比上一年排放更多的温室气体。
人类是否曾做过像阻止气候变化这样的大事？
可以说没有。因为它的规模非常大。二战期间的曼哈顿计划也是件大事，其挑战在于“我们能否比日本人和德国人先造出原子弹？”那时的创新速度令人咋舌。他们有两条途径，一是铀浓缩，二是钚增殖。第一颗原子弹是铀弹，第二颗是钚弹。两条途径都取得了他们希望的结果。看看数字世界的创新速度，确实令人惊叹。而这种状况在一定程度上把人给惯坏了，因为只需要把东西放上网，无数人就能下载。
但我们现在要求做的是改变能源，这涉及到所有的交通、电力、所有的家庭和工业用途。这些都是规模庞大的使用领域。有人会对你说：“LED技术将使照明的能源消耗减少一半多。”这话没错。这是个奇迹，非常好。但不幸的是，在其他很多方面却没有这样的好事，比如制肥和发电。有机会减少能源消耗固然很好，但今后30年里全球消耗的能源将比现在多得多。
我们是否都应该开电动汽车？
人们认为自己应该弄辆电动汽车。但在有的地方，买电动汽车反而会增加二氧化碳排放，因为发电设施排放的二氧化碳比汽油动力汽车更多。
如何加快向无碳能源的过渡？
当人们把癌症视为一个严重问题的时候，美国政府对癌症宣战。这对世界大有好处。现在，我们每年对健康研究的资助金额为300亿美元左右，其中大约50亿美元用于癌症研究。我们认真起来，做了很多研发，还让私营部门也参与研发，打造突破性药物。
但在能源方面，没有哪国政府大幅增加研发投入，包括在几乎所有方面都是重要研发资助者的美国。在卡特执政时期有所增加，但在里根执政时期又有所减少，现在约为每年60亿美元，这与能源对美国经济的重要性相比显得太少。
说实话，政府的能源研发投入可能连翻倍都达不到，但我希望这方面的投入能够增加两倍，使美国政府用于资助基础研究的资金达到每年180亿美元。这个数字占政府预算的百分比并不算高。然而由于医疗成本和其他事情（医疗成本是主因），政府预算的弹性空间非常有限，但可以对能源消耗征收百分之几的税，或者动用一般收入。这笔钱不是拿不出来。
考虑到总统选举中的争论程度，你为什么认为这种投资是可能的？
美国在医疗研究方面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政府每年投入300亿美元，私营部门努力研发新药。到目前为止，美国在这个行业里处于领先地位，创造了极好的工作岗位和神奇的药物，政府研发起到了很大作用。但我们投入的资金超过了其他所有国家的总和。美国在医疗技术（包括药物）方面遥遥领先，就像美国在数字技术方面遥遥领先一样。
说到数字技术，政府研发所起到的作用不太明显，因为现在大多数的研发已经转移到私营部门。但最初的互联网来自于政府，最初的芯片产品来自于政府。即便是现在，政府资金仍然在从事一些更为先进的东西，并确保大学拥有保持那种领先地位的知识基础。所以，我认为美国的政府研发成绩单总体上是非常亮眼的。
就气候变化而言，可能的解决方案实在太多，完全不同于曼哈顿计划。我不认为有人会说“嘿，选一种方案，再在新墨西哥州选一个农场，然后让那些家伙在那里搞研究”。我们希望给那些认为可以利用大风的人投入一点点资金；给那些认为可以直接利用阳光生产石油的人也投入一点点资金。想法很多，而且已经有了实现这些想法的技术。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应该加大投入的原因。
风能和太阳能光伏电池有什么局限性？
风能发展超快，这是建立在大量补贴的基础上。太阳能的规模较小，但发展更快，这同样是建立在高额补贴的基础上。但公平地说，政府不太高的研发投入和各种各样的激励措施发挥了很大作用。不幸的是，太阳能光伏仍然不具有经济效益，但最大的问题是间歇性。我们需要全天24小时不间断的能源供应。除了水力发电（可惜增长空间不大）以外，主要的无碳新能源都具有间歇性。核能是无碳能源，但成本高，安全问题突出，还要处理好核废料，并确保钚不被用来制造武器。我认为，风能和太阳能这两个主要新能源的最大问题在于存储困难。有点讽刺的是，德国虽然安装了很多的屋顶太阳能，但在夏天时，燃煤电厂仍然开工，白天的电价为负，因为他们付钱让居民用电。一到晚上，煤炭是唯一的能源，由于能源公司不得不收回成本，他们要么提高电价，因为他们白天根本没有赚到钱，要么只能慢慢破产。
很多人研究能源存储，电池是一种存储形式，还有其他的一些形式，比如压缩空气和液态金属。但我们完全不清楚能否让能源存储像电网那样实现规模经济效益。我们距离规模经济效益还非常遥远。
对于热心支持清洁能源的人士发表的一些言论，你有何看法？
他们说，太阳能光伏的成本跟利用碳氢化合物发电的成本一样。这是毫无意义的误导性说法之一。他们的意思是，在亚利桑那州的中午，太阳能发电的成本跟碳氢化合物发电的成本相同。但晚上就没有太阳能了，太阳落山后就没有了。太阳能和碳氢化合物的发电成本在某个时刻相同，这又怎么样呢？读者大众在看到这种说法时，会低估问题的困难程度。像撤资这样的错误做法或者“这做起来很容易”的想法会妨碍我们解决问题。将可行的解决方案和错误的解决方案区分开来，这其实是非常复杂的任务。
私人投资者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我觉得，政府应该对很多想法从研发层面给予资金扶持，然后像我这种有能力承担初创公司巨大风险的人，应该拿出钱来，投资政府扶持活动催生的初创公司。
如果我们只有当前的技术，我们会不会进行可怕的气候变化实验，任由大气温度越来越高，看看会发生什么？我们肯定会。
你不能认为投资新能源公司和投资数字公司一样。你必须引入更加耐心的投资者，甚至使投资的回报门槛比投资其他公司更低。人们常说：“让我们摆脱碳基能源经济的解决方案将是多种东西的结合体。”确实如此，但其中有些东西所涉及的范围将非常大。如果公司的业务最终成为主流，他们的表现将会超级棒。但新能源领域的成功者不会像软件等领域那么多，因为后者更具有多样性。
能源为什么是全球性问题？
人们总说：“我的国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为什么我应该作出牺牲？我不敢肯定其他国家会尽到他们的责任。”我们没有全球性政府。幸好，我们没有太多的全球性问题，大多数问题都能在当地解决。但能源是全球性问题。二氧化碳不会只污染一个地方，它会在几天之内就混入全球大气层。所以，燃煤电厂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并不重要，温室效应对所有国家的影响都是相同的。
现代历史中各种燃料在全球能源组合中的占比
环保主义者认为气候变化已成定局，你对此有何看法？
升温水平并不完全符合气候模型，这让质疑者更加理直气壮。但这在误差范围之内。在我看来，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这不是个大问题。但如果说气候变化已成定局，这又有点武断。还存在很多不确定性，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环保主义者夸大其词，甚至试图把当前的事情更多地归咎于气候变化而不是其他效应，这让质疑者有了攻击的把柄。比如，在近期，太平洋涛动对当前天气的影响远远大于气候变化的影响。现在，气候变化持续加剧，不断叠加，积少成多。到2050年，2080年，2100年，其影响将彻底超过太平洋涛动。
所以，我们必须做出重大改变。动作要前所未有地快，幅度要前所未有地大。但如果你对印度说“请减少你的碳排放，使用更加昂贵的替代能源，实施能源补贴”，这会使他们陷入困境，因为对他们而言，能源意味着孩子们可以在晚上看书，可以使用空调和冰箱，可以吃新鲜食物，可以找到工作，可以购买肥料。
因此，我们必须解决那种困境，我们需要创新，使我们获得比现在碳氢化合物能源更加便宜的新型能源，而且不会排放二氧化碳，和当前的能源体系一样可靠。想要满足所有这些要求，我们需要一个能源奇迹。这可能会令人生畏，但从科学角度来讲，奇迹一直都在发生。
富裕国家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我是外国援助的坚定拥护者，但富裕国家必须解决自己的气候问题。中国、美国和欧洲必须解决二氧化碳排放，在这个过程中，希望他们找到代价很低的办法，让其他所有人都可以参考借鉴。发达国家是碳排放大户，而中国也属于这个范畴。
瓦科拉夫・斯米尔（Vaclav Smil）是你特别喜欢的作家，也是能源使用历史的主要学者。你是否读了他所有的36本书？
我看过斯米尔所有的书。有一本是关于日本饮食的变迁。我不推荐这本书。
呼吁大学捐赠基金和其他基金从化石燃料公司撤资的运动有何局限性？
如果你认为撤资就是解决办法，我担心你正在浪费人们对解决这个问题的热情，耗尽他们的理想主义和精力，结果却无助于减少碳排放，因为只有少数人拥有煤炭或石油公司的股份。只要没有碳税，只要碳排放是合法的，每个人都会开着汽油车到处走。所以我一直说：“扩大你的讯息，支持研发。”在理想情况下，出售能源公司股票得来的钱，有一部分会流入研发领域，用来资助那些高风险的创新。这是我开始传递的讯息。我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政府研发资金的使用情况怎么样？
我第一次参与进来的时候，我在想，能源部的研发预算花得值不值？我担心：天啊，如果我说预算应该翻倍，但结果却花得不值，我将会是怎样的感受？但经过一番调查后，我发现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的钱花得很值，基础科学的研究资金花得很值。政府拥有这些“卓越中心”。这些中心的数量应该翻倍，它们的预算应该是目前的四倍。
没错，政府将有点无能，但私营部门大体上也无能。风险投资人投资的公司中，有多少表现糟糕？目前来看占大多数。偶尔会出现像谷歌或者微软这样的大公司，也会出现中等规模的成功企业，当总体回报摆在那里时，人们就会不断地给他们钱。
为什么你认为国会不是无可救药？
美国国会确实支持太阳能和风能补贴，而且相当慷慨。所以说国会在这个方面并非毫无建树。众议院（在2009年）通过气候变化法案，那时是民主党占主导的国会。有些选民很在意气候变化，我认为两党都想要争取他们的选票。因此，我不认为国会无可救药，因为这关系到美国的创新、美国的就业和美国的领导力。从一些例子可以看出，国会表现得很好。
从历史上来看，政府在推动能源发展方面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人人都说，页岩气繁荣是由私营部门推动，和政府没有什么关系。其实，这是二者共同的功劳。在核能方面，政府出了大力。在水电方面，政府更是贡献良多。因为是政府批准了那些东西、那些大型水库和所有事情，而私营部门的人无权批准。人们认为能源是私营部门的事情。回顾爱迪生的一生，他没有得到多少政府资助。资助他的是那些有钱人。但自从二战以来，美国政府的研发定义了几乎所有领域的最高水平。
但能源的发展速度很缓慢。瓦科拉夫・斯米尔说：如果爱迪生现在复活，他会发现我们的电池很好理解，因为这只是化学。他会说“噢，太好了，你们发现了锂，这很不错”。对于核电站，他会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会令他佩服不已。我们用来管理数据和其他东西的芯片也会令他叹为观止。但在参观了燃煤电厂后，他会说“好吧，你们扩大了规模”。在参观了天然气厂后，他只会觉得普普通通。内燃机不会让他感到惊讶。
你认为人类能否解决气候变化问题？
如果你告诉我，创新已经停滞，我们只拥有当前的技术，我们会不会进行气候变化实验？我们肯定会。我们不会抛弃印度的燃煤电厂。我们会进行可怕的实验，任由大气升温，看看会发生什么。
